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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之二 那年時值丹衡甫執掌聖域之初,他謹遵祖訓,如履薄冰、戰戰兢兢,獨力主持例行的祀劍儀式。 窮暮之戰傳承至今的繁縟傳統絲毫馬虎不得,九月的聖域楓紅如火,燒得他焦頭爛額,突來的一陣騷亂將他從百般聊賴的公文堆中解放出來。 入侵者單槍匹馬,披肩散髮,一襲金邊黑衣,稍嫌瘦弱的身形掙扎地被幾個侍衛粗暴地強壓跪下,鬼魅般的黑銅面具不屈地抬起,縫中銳利的目光直射而來。 丹衡端坐正堂之上,神色凝重,掌心微汗,自丹衡獨掌丹氏聖域,頭一遭有賊人來犯。他壓沈聲音,故作威儀道: 「大膽狂徒,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?」 侍衛長丹羽聞言,強行摘去黑衣人的面具, 「……小孩子!?」 那張過於稚嫩的臉龐讓丹衡脫口,侍衛們報告中的可恨入侵者,和他預想的完全不同,目測約十五、六歲的少年,捲翹的睫毛眨呀眨,閃爍著光芒,略為蒼白的臉蛋襯上絳色的唇,精巧得像個娃娃似地,一雙孔雀藍的眸子充滿敵意地瞪著他看,澈若明湖,散發著不屈的傲氣,模樣顯得可愛。 看對方還是個少年,戒心不免降了幾分,丹衡不禁好奇走近,示意侍衛鬆手,收斂語氣問道: 「汝受何人指使?為何犯我丹氏聖域?」 少年狂放不羈地笑道:「哼,我蔑天骸豈容人指使?」 說時遲那時快,語落即旋身奪去侍衛佩刀,丹衡立馬提穆輝劍迎之,短兵相接,鏘鏘作響,幾招過去,霎時刀裂刃飛,佩刀削成兩截,他箭步向前,劍鋒直指少年喉頭,後者卻顯得神色自若。 「擅闖禁地者,該當何罪?」丹衡向一旁的侍衛長丹羽喝道。 「秉當家,依東離律法,得梟首以示炯戒。」 丹衡三歲開始隨父親習劍,愛武成痴,丹輝劍訣早就如火純青,內外合一,形神兼備,雖無人能敵,限於比武切磋,從未意圖傷人奪命,看著那雙孔雀藍的眸子,丹衡一時心內委決不下。 他一把揪住少年烏黑的額髮,鮮紅的瞳孔冷徹,低語警告: 「吾隨時能這樣輕取汝項上人頭。」 穆輝劍橫在項上,死到臨頭仍面不改色,方才硬接丹衡幾招,以年紀來說身手確實不凡,難怪傲骨如此。 不知怎麼地,丹衡心生惜才之情,開口: 「大典在即,不宜殺生。念汝年少,就姑且饒汝一命。」 語畢收劍,整座正堂被止不住的譁然掩蓋,誰也沒料到一向謹言慎行的丹衡竟想縱放犯人,丹羽和父輩元老一個個上前勸阻,丹衡銜著一股莫名的叛逆之心,親切一笑說道: 「夜路危險,就留住一宿吧。」 「伙房!為『客人』備晚膳。」 自稱蔑天骸的少年一臉不敢置信,丹衡原本揪著前髮的手愛惜地摸了摸少年的頭,後者暴跳如雷的程度更甚被擄,笑道: 「吾心意已決,下不為例。」無以名狀的滿足感油然而生。 * 丹衡謹慎地將少年安排在距丹翡的離宮最遙遠的廂房,兩人在偌大的圓桌前對坐,門外站滿了護衛,侍女忙著上菜。原以為行徑張揚、傲氣凌人的少年不屑受敵人施捨,蔑天骸卻是假裝低頭忙著吃,不時偷偷瞄他兩眼,對於丹衡的提問也老老實實、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。 「天刑劍?!」丹衡差點沒把碗筷給掉了。 以為是個誤闖聖域的孩子,不料竟是衝著神誨魔械而來。 「不錯,吾來取劍。」蔑天骸毫不諱言,簡直不把他這個護印師放在眼裡。 「汝敢知吾何許人耶?」 「護印一族丹氏的新掌門當家,丹衡。」 「如此表明心跡,看來吾這護印師是被看扁了。」 「彼此彼此,禮尚往來罷耳,日後必定加倍奉還。」他邪魅地笑,不滿之情溢言於表。 「日後?今日不取劍邪?莫不是等待時機,趁機偷劍?」 「哼,塔主有訓,七罪塔之人不屑為雞鳴狗盜之事,實力奪取。」 「七罪塔……?」丹衡足不出戶,被從未聽過的地名勾起好奇心。 「魔脊山七罪塔。常人別說是出入往來,連踏入半步都避之唯恐不及。汝竟未曾聽聞?敢真是護印師?」少年一臉鄙夷。 「冊、冊裡總是有讀過的!魔脊山。」 「所以?」蔑天骸橫眉一挑, 「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,書得讀再多又有何用?」 「所以、亦也是說,那個……」 從未有人敢如此對丹衡說話,丹衡頓時不知該如何應答才是。 「……虧汝較吾年長,原來是見識淺薄之人,教人失望。」 「多、多管閒事!!縱是魔脊山出身,年紀輕輕不走正道,取天刑劍又有何用?吾說下不為例,趁早打消奪劍邪念才是。」他擺出年長者的姿態曉以大義。 「天刑劍魂日夜入吾夢境,吵得吾頭疼欲裂……」 「胡說,劍就是劍,如何能言語?」他打斷, 「萬物皆有情,況刀劍邪?」蔑天骸顯得有點生氣, 「護印師如此不明白,何以護劍?真教吾失望透頂!」 「童、童言妄想耳。」 「汝不信吾?問問汝那把劍便知。」 「穆輝劍……?」 丹衡其實也是愛刀惜劍之人,劍魂傳說素有耳聞,總視為鄉野趣聞荒誕無稽,卻也興味十足,急忙解劍交予蔑天骸,滿臉期待。 蔑天骸接劍一愣,他無師自通,能與刀劍交流疏通,被生父母視為妖魔而棄養於七罪塔,即使在魔脊山般的神魔交界之境,多數人亦將他的話當作無稽之談,願意相信蔑天骸能與劍言語者,寥寥無幾,未料丹衡嘴上說著不信,實竟無防備至此,長睫一瞇,諷刺道: 「天真!竟隨便解劍與人,不知世間險惡至此……武功再高,這要是在魔脊山,汝不消幾日定已屍骨無存,還是一輩子窩在這當個深閨公子哥兒吧。」 「唔……!」自知確有不妥,丹衡自幼嚴守禮教,長幼有序,被年下者教訓總是不習慣,一時語塞,羞憤地脹紅了臉,文淨白皙的雙頰染上一片嫣紅,讓蔑天骸看傻了,別過臉開口: 「……想、想袂到堂堂護印師,竟然是個白痴……也罷,就讓汝見識見識。」 蔑天骸持劍閉目,凝神聚氣,喃喃自語。 穆輝劍騰空而起,旋風大作,嗡嗡作響。 「厲害……!」丹衡嘆道,啞口無語。 蔑天骸雙眼熠熠生輝,細細端詳穆輝劍,指尖自劍脊處一寸寸細細撫摸而下,初次被帶給丹衡的期待、日日磨練的共患難情感、和主人祭壇前舞劍的興奮感……與丹衡相依相惜的濃烈情感片段地流入他腦海。 倏地,劍身劇烈搖晃,蔑天骸的掌心被劃出淺淺的一道口子。 「哼哼,討厭吾嗎?」蔑天骸舔舔傷口,毫不介意,愛憐地看了眼穆輝劍,歸還給丹衡: 「主人雖然白痴,但劍卻是上道。穆輝劍對吾有所警戒,故予吾警告,護主心切至此,實為難得的好劍。」 「既為好劍,不奪之而後快?」丹衡試探,蔑天骸一個白眼回道: 「劍有靈,擇其主而侍之,世間名刀寶劍,多為不配之人把持,僅視為裝飾道具,甚者棄之如敝屣,吾心疼之,收而愛惜。穆輝劍不然,汝二人心心相印,吾不屑為橫刀奪愛之事。」 自父親手中接過穆輝劍那天起,即是丹衡最重要的夥伴,即使聖域封印久安長泰,穆輝劍在此之前根本無用武之地,他仍日夜磨練不敢懈怠,如今被如此肯定,心裡不免一絲歡喜,但內心猶疑依舊: 「天骸自詡俠義,卻要強取天刑劍?」 「是天刑劍喚吾來此。」 「言下之意,天刑劍認汝為主邪?天刑劍者,神誨魔械之首。小子爾爾,未免自視過甚!」 「不知道。」 「不知道?」 「見汝也是愛刀惜劍之人,吾就姑且告之罷。魔劍心意,非吾人所能知曉,自入此境,天刑劍便失去感應……不如汝將劍取來,吾好問問?」 蔑天骸歪頭,故作無辜, 「休想。」想起方才被騙劍,丹衡脫口而出,逗得蔑天骸大笑不已。 |